Lili的<天空與廚房>續集出來了,因為她的留言版加密,所以請大家有回應也可以在這邊踴躍提出。
續集和首部曲一樣精采哦!
天空與廚房—
寫給女人的私房話
II
無悔之餘
最近我和我老公兩人迷上了一部有點年紀的日劇--《大和拜金女》。 今天把日劇看完, 結局果然和我預想的一樣, 真情最後關頭勝出, 金錢買不到的東西, 頓時讓拜金的聯誼女王櫻子小姐成為遠度重洋追尋真愛的癡情女。 家庭連續劇的結局, 綜使不完全是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但是不管有錢沒錢, 用無怨無悔畫下句點總是需要的。
看完日劇與老公談笑一番, 回到房間認份的開始讀起一本工作需要用的的書—法國有名的文學批評家茱莉亞‧克莉斯提娃的《漢娜‧鍔蘭傳》。 這本傳記是茱莉亞‧克莉斯提娃的三冊專書的第一部, 另兩部—《瑪拉妮‧克萊恩傳》和《科蕾傳》—探討的也是二十世紀可以號稱是天才的女性。 剛看完的「俗物」拜金女, 和令人正襟危坐的天才女, 突然形成很特別的「參差的對照」。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似乎活沒有交集的兩個世界, 沒有對話。也許有機會把她們強放在一起聊上幾句, 還會話不投機半句多。 但是, 常常流連於遁入家庭或獻身事業的我, 不上不下尷尬的活在才女與俗女之間, 於是這個中間人開始執抝的幻想, 也許該是把撕裂的兩邊拉近,是這兩種女人好好面對面, 聽聽對方想些什麼的時候了。
不用我說, 妳的身邊一定有這樣的人, 也許, 妳/我不知不覺當中, 也常說同樣的話, 走著同一條道路。 妳選擇了這個伴侶, 選擇了這個家庭, 擇擇了一個所謂的庇護所的同時也選擇了一個包袱, 這個選擇, 是大部份女人享有的 「自由」。 也許, 自由不是最好的字眼, 因為對不少人來說, 家庭己經是自由的相反詞, 對另外其它的人來說, 既選擇了「甜蜜的束縛」, 狹隘個人主義式的自由己經不太有意義了。 沒有走過的路, 誰都不知道藏著什麼荊棘或寶藏, 但至少這個家是你一步一腳印打造出來的, 它有著充滿燈光歡笑的晚餐, 有著孩子們從學校帶回上課做的母親卡, 有著卸下西裝服仍和十年前一樣, 明知你會取笑他, 還是一五一十告訴妳他今天最愚蠢的意念的你的孩子的爸。 其實, 大半時候,他說的不過是誰的午餐的味道讓他反胃, 誰又把誰給惹毛了等等, 和妳的具體生活無關的事, 但是, 妳知道, 就在這些瑣事中, 他在告訴妳, 妳才是他的靈魂伴侶, 因為所謂的靈魂伴侶, 就是把不會輕易告訴別人的事留給妳聽的人。 於是, 在這些瑣碎的幸福中, 妳深深覺得並且相信, 你所選的、擁有的, 是最大的一顆石頭; 妳是無悔的。
在我的研究中, 常常必須接觸到這個幸福無悔的女人的反面。 我的論文的主角之一—英文女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不但一生膝下無子, 最後還落得在口袋上放了兩個大石頭, 在寒冬中跳進零下幾度的冰河水中自殺身亡。 另一個女主角張愛玲, 則在上海文壇風華數年後, 在美國幾個破落的汽車旅館中游離,被她想像中的跳蚤追趕的數十年, 不復當年腳踩著高跟鞋, 響亮的在眾人的眼光中理直氣壯的走過偌大的印刷場的氣派。 這些才女的「不幸」引人暇想,她們的天才, 是否是用所謂女人真正的幸福換得來的?
其實, 我頂不喜歡這樣二選一的思維方式。 為什麼這兩個同樣迫切並且合理的需求, 會成為二選一彼此互斥的對立命題, 這才是問題的根源。如果, 您跟我一樣, 常常在天色漸晚, 男女老少一一往家的方向游回時, 一個人在黃昏的街道上走著, 那麼, 也許您也是游離在事實上不可分割的兩岸的中間人。 你會望著一家一家的燈火, 看著有些人家熱熱鬧鬧的上菜吃飯, 有些人家不同的房間亮著孤單的燈火, 然後想像著這個家裡的對話、活動,想像裡面的人是否幸福快樂,因為一直猶疑於應該走向下一個目標或回家休憩的你, 總是無法確定你看到的燈光笑語, 到底是真實人生,或只是海市蜃樓。
但是你回想, 你也曾在燈光下。 於是你回到童年時這樣的屋子, 屋子裡滿是油煙味的母親, 忙著在電視新聞結束前把一家人的菜飯準備好。 她常說, 「妳去唸書吧, 不要像我, 一輩子沒有能力工作賺錢, 被人家瞧不起。」那個「人家」, 是在母親忙碌著煮飯時, 和我談笑風生, 教我如何看以及評論新聞時事的父親。 於是, 這個屋子的這個燈火, 在你腦子裏種下的印象不只是終點的休憩, 而是人生江河兩岸的分裂的開始。 河的一面是坐在電視機前等著上菜, 送水果來的父親, 他打了一天硬仗, 理所當然的回到家中休養生息, 他的人生不存在著燈火與自我的分裂和選擇, 因為這個燈火同時也照亮了他的自我。 回頭望見那掌管著飯廳廚房燈火的人, 她的魚快焦了, 魚皮黏在鍋子上, 必須快速而且技巧的幫魚翻身, 順手剝了蔥花丟進另一鍋煮沸的湯中。 她忙到幾乎無暇抺去頰上的汗, 妳問她她是否曾想過自我和家庭的選擇, 從廚具的反光看到自己已形渙散的頭髮時, 還是帶著一抹笑容的告訴妳, 「只要你們快樂, 我是無悔的。」
很慚愧的, 我必須說, 若不是因緣際會的偶然, 讓我有幸搭上一座女性主義築成的橋, 我是看不見燈火下的母親真正的容顏的。 在我成長的歷程, 一半在她的砥礪中, 一半在以她為「借鏡」之下 , 我認定了女人必須有工作, 可以獨立, 才有真正快樂的可能。 在美國求學的期間, 見到不少舊時比我更加意氣風發的女性朋友, 在一一結婚生子之後,頂著國外名校的碩士博士文憑, 在家煮飯帶小孩。 一方面我了解她們的選擇, 在國外移民女性, 少了台灣一表三千里的婆婆媽媽, 也沒了可以在外出工作時, 代替自己的保護網,與其花和自己薪資差不多的錢去請保姆帶小孩,不如在家陪小孩到上學的年紀,再視就職的機會出外尋求另一片天空。 但另一面, 我必須承認知道她們放棄了工作留在家中時, 心中些許的遺憾和惋惜, 尤其是近十年不見的老朋友, 幾句話問候後, 往往問的是, 妳現在在做什麼, 有在工作嗎? 然後她們會不厭其煩的解釋, 為什麼她們沒有工作, 在她們強調先生的支持, 和從家庭生活得到的滿足時, 我卻不禁想, 「但是, 妳不需要說服我啊, 如果妳真的無悔。」
於是, 我在想著, 也許, 沒有認真算計過的無悔, 和沒有受過誘惑的選擇一樣, 是個有點急就章潦草結語。我說的算計,是端起算盤,像大和拜金女一樣,誠實的問自己需要什麼才能感到滿足,而自己又有能力付出多少、買得起什麼的算計,那怕妳要的,不過是一套香奈爾的名牌服飾,一個自己的演唱帶CD,或是帶著蘋果般笑臉的孩子遞上來的家庭聯絡簿,但是這個東西一定要是妳想要的,不是一魚通吃、「對大家都好」的選擇,因為,我們知道,在為一家人上街購物的女人,最終買給自己的,總是最實用卻不炫目的平常衣著—如果她還記得為自己買件衣服的話。我開始想, 為什麼女人怕去算這筆帳? 為什麼為自己多想一點似乎就是剝奪了家人的幸福和權益? 我非常不喜歡把女性和母性綁在一起的論調, 但是如果這個女人的確是家中勞力和情感的出產中心, 那麼, 一個不快樂的女性, 豈不是像作家亨利米勒說的, 一個輸出毒藥的臍帶, 她讓一家人一方面感激她的餵養, 另一方面又得盡一生找尋所吸吮進去的毒汁的解藥?
我知道, 這麼長長的一篇寫下來, 我不過是回到原始的命題—「女人, 妳要的到底是什麼?」-- 而沒有提供任何令人滿意的答案。不, 我要進一步的說, 雖然這個問題在西方文學思想史上有蠻長、也有著不少似乎頗為深奧的討論和理論, 但我要很武斷的說, 沒有人可以給這個問題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 因為回頭想想, 這個問題本身有個問題, 它假定了女人要的東西和男人是不同的。我要說, 端看個人, 人與人既都不同, 所要的、所能得到快樂滿足的東西必也不同。若要蓋括的討論, 那麼男人要的東西—空氣、陽光、水、愛、自我價值、肯定, 你可以想到的人類基本需求, 一一都是女人所要的。 所不同的是, 女人和男人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不同、在家庭中扮演的角色不同, 於是能夠爭取或者得到這些東西的條件也就不同。
看過《大和拜金女》的人, 不知曾不曾注意到每次出現, 總是端著杯盤或食物出現的真理子? 這位真理子, 可以說是拜金女神野櫻子的反面, 她總是如此溫和、善解人意, 沒有人知道她真心要的是什麼東西, 但是她卻了解每個人最內心的渴求, 包括一度被大家視為蛇蠍的拜金女。 連續劇看了一半時, 我先生說, 「這個真理子好好, 每次出現大家就有東西吃了。」我聽了苦笑一聲, 心理想著, 這個真理子, 不就是維吉尼亞吳爾芙講的, 女人所必須殺死的「屋內的天使」嗎? – 「她總是無比的富有同理心, 無比的有魅力, 完完全全的無私。 持家這個困難的藝術, 她悠然自得, 每天每時她都在犧牲自己, 如果家裡吃雞肉, 她就吃腿的部位。 如果大家想打牌, 她就坐下來加入—總之, 她的全身上下沒有一丁點自己的心意或慾意, 她寧可去體現身邊的人的心意和慾念。 最重要的是—不消說—她是純潔的。」這個吳爾芙稱為「屋內的天使」的女人, 硬是夾藏在吳爾芙和她攤開的紙中, 在她的耳邊輕輕柔柔的說, 「妳是個女人啊, 妳得善良、妳得謙卑、妳得為別人著想,還有, 別忘了,妳得純潔無瑕。」這女人,其實是每個想追求自己的女人內心的鬼魅,於是,最終, 吳爾芙寫道-- 「我轉過身去, 按住了她的喉嚨, 用盡全力把她殺了… 如果我沒有殺了她, 她就會殺了我, 把我的真心從我的文章中整個抽掉。」
我猜想, 每個女人心中都住著一個這樣同時是天使也是鬼魅的真理子。 有時這個女人可以殺了心中的天使, 於是她成了吳爾芙, 張愛玲, 或大和拜金女—即使成了這些才女,也沒有保證終身的幸福;即使最後才女還是可能因為不同的不滿足而追殺自己,在寒冬中退進河裏去。 但是天使與女人之間的爭鬥,依舊慘烈不休,女人的怨與悔,也許必須從這個戰爭談起。不管得勝的是那一半,也許我們可以仔細傾聽一番,笑著告訴你她無悔的女人,究竟是天使,還是—無以名之, 姑且讓我稱她為「莎士比亞的妹妹」吧?
吳爾芙筆下, 有著和莎士比亞同樣天才的妹妹茱蒂莎士比亞,是個庸庸碌碌、平凡以終的女人。 在她有名的 《自己的房間》一書結語中, 吳爾芙寫道—「我在這本書中告訴你, 莎士比亞有個妹妹, 但是你不用去莎翁的傳記中去找她的生平。 她年紀輕輕就死了—而且她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 她就葬在現在巴士停站的地方。」她為什麼年輕早死呢? 因為在哥哥威廉莎士比亞開始牙牙學語的創作時, 茱蒂也一樣這兒拿本書看看, 那兒拿張紙塗塗鴨。 但是年幻的威廉被父母送到城裏的學校就讀了, 茱蒂則留在家中; 她和哥哥一樣, 熱愛探險也充滿想像, 但是當威廉玩耍一天回來, 拿起詩集朗讀起來時, 她的父母則溫和但是堅定的告訴她, 把哥哥的襪子補補吧。 最後, 哥哥出城探險, 他並沒有想借遊歷寫出什麼偉大作品的野心, 但是旅途中的三五情史, 讓他澎派的心激蕩不己, 於是寫下了幾個膾炙人口的好戲碼; 茱蒂呢, 早在十七歲時, 她的父母己經幫她相好了鄰家愛慕她的少男, 莎士比亞的戲碼一齣又一齣的上演時, 甚至在吳爾芙發表《自己的房間》的前身-- 這個有名的演講「女性與文學」-- 時, 她都無緣前往與會或觀賞, 因為九點正是小孩就寢的時刻, 她得在床邊唸著故事, 陪著小孩就寢呢。
我們不必問,是誰殺了茱蒂莎士比亞,是她丈夫、她的家庭、或是她的工作。 她是自殺的。 妳可以說, 是不公平的社會, 道德, 權力關係殺了她的, 但這些空洞的指控,無法告訴我們,床得有人整理、晚餐得有人張羅,究竟在經營一家人的笑臉之餘,打開稿紙,這個「萬惡的權力結構」在那裏。對我來說,這個殺人的權力結構就在這兩者的源溝中,它讓你分裂而且不段的與自己爭戰,它也讓女人看起來永遠顯得沒有理性、邏輯、令人困惑,如同我的母親,她總是讓我困惑, 為什麼昨天如天使般萬分溫暖, 凡事容忍的她, 今天又突然成了怒氣沖天的怨婦, 叫我不知該感恩,或是該逃脫—直到我自己也陷入同樣的戰場。
訴說著自己無悔的女人,無疑的有著令人動容的韌性,如果不去管她們身上的油煙味, 她們的微笑,也像蒙娜莉莎一樣,神祕而引人遐思。但是—讓我說完這句浪漫全無的話吧—要理解這個神祕的微笑,探索不悔之餘還有什麼真實的人,不要再錦上添花的為蒙娜莉莎寫上獻詩,不要再流漣於黃昏的屋外,幻想屋內的笑語背後還有什麼。跟著這個女人,從廚房、飯廳回到她的房間、她的書桌、或是她的算盤前,那個讓她心疲力竭的戰爭,在那兒才剛剛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