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伯牙鼓琴圖
前一陣子純粹無聊,翻譯了「知音」一詞,頗費了一番思量。
字典裡翻到了下面這些定義:an intimate friend, bosom friend, confidant, soulmate, close friend.
然而中文典故既來自鍾子期,俞伯牙的故事,就試著翻成 one who knows your tune,讀來仍覺拗口不已。
所謂知音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古人道:「人不相知,自初交至白頭,猶如新也」。所以有人可以相識數十載,終究仍談不上相知。
相知相惜的人相聚時,真可以有高山流水、意念相通之樂。偶而獨自面對某些令靈魂靜謐清明的時刻,思緒牽掛的也是那位可以分享此刻心情的知音。
如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先是謙稱「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乃獨自入山。繼而見到「輞水淪漣,與月山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的景相,儘管此時有僮僕陪侍,對王維而言也只是「獨坐」而已,因為盤據他心思的是曩昔與裴迪「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的喜樂。

王維,輞川圖,唐人摹作
所幸王維與裴迪都住在終南山下,所以很快就可以有「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儻能從我遊乎?」的春中之約。
但相知的友人一旦必須長久分開,那心靈的苦悶又更甚於常人。
韓愈<與孟東野書>以自己想念孟郊的心情來反推孟郊必定也思念自己:「與足下別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於吾也。」而因為韓愈所居之地,沒有如孟郊般知心的友人在,所以他要感嘆:
其於人人,非足下之為見,而日與之處,足下知吾心樂否也?吾言之,而聽者誰歟?吾唱之,而和者誰歟?言無聽也,唱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
千載之下,這句「足下知吾心樂否也?」其中無朋伴的寂寞吶喊仍讓人悽惻不已。
又如白居易與知心的元微之南北分隔三年之久,白居易在<與元微之書>中的幾個疊句:「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實為之,謂之奈何!」、「微之、微之,此夕此心,君知之乎?」那低迴的語氣悵惘而愁苦。
萬一相知之人先我而凋零,那失落之情就與伯牙不復鼓琴的悲痛不相上下。
曹操追思郭嘉時就曾悲嘆:
郭奉孝年不滿四十,相與周旋十一年,阻險艱難,皆共罹之..........何意卒爾失之,悲痛傷心..........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
好朋友之間,因為互相瞭解,偶而有小小磨擦,也都會因為相知的深度而互相擔待。最怕的是,自以為互相瞭解,事後卻發現那瞭解是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上。如此一來,即使斯人尚在,但那相知的氣氛已消失殆盡。
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嵇康起初以為山濤真正了解他:「足下昔稱吾于潁川,吾嘗謂之知音。」後來發現山濤竟然舉薦自己去當官,這就使得避世隱居的嵇康覺得受到莫大的侮辱,非得為文好好訓一下山濤不可:「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嵇康認為真正相知的友人不會強迫朋友去作違反對方天性的事,「此可謂能相始終,真相知也。」而山濤既犯了他的大忌,不但算不得他的知音,完全就是他看不起的對象。所以信寫完了,理由交待清楚,就可以轉身拂袖而去:「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為別。」
你或者以為這兩人從此結下樑子,形同陌路。但是幾年以後嵇康遭構陷入罪,臨刑前竟將兒女托付給山濤,並囑咐他們:「巨源在,汝不孤矣!」
嵇康因不慕榮利,所以不屑山濤以官位相強,然而臨刑仍託孤於山濤。山濤也沒辜負嵇康,不但培養嵇紹成為鶴立雞群的卓卓英才,廣陵散絕後二十年還舉薦嵇紹擔任官職。
我一直認為因理念不同而絕交的這兩人,骨子裡仍然是真正的相知!歸根結底,那相知的基礎超越世事變化,讓人可以安心信賴。
2006最後一天,以這篇閱讀心得記今年曲折的「知人」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