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3日 星期六

記持六根

即篇刊佇《台文通訊Bong報》第215期(2012年2月),五千外字,我貧惰寫華語對譯矣,搭出來予有緣人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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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媽媽七十外歲,有當時仔伊自客廳走到灶跤,會雄雄袂記得伊本來是欲去創啥。拄著即个情形,伊就會家已細細唸:「這馬愈來愈無頭神矣。」
其實我真懷疑,記持敢真實是貯佇頭殼內?佛經講眼耳鼻舌身意是「六根」,六根不淨的人一定是因為有太濟記持貯佇目睭、耳孔、鼻仔、喙舌、身軀之中,毋甘放袂記。這款的記持,「存檔」佇身軀內,無法度編輯,無法度copy寄予別人,嘛無法度印出來,只有輸入正確的六根密碼,將檔案解秘,記持才會重新展開。

有一種六根的記持密碼就是正確的溫度。   

我的朋友阿娟講,決定一甌茶抑是咖啡好啉歹啉的原因,毋是干焦茶佮咖啡留佇喙底的芳,抑是入喉了的回甘,嘛和水的溫度有關。咱的身體有伊尚佮意的溫度,茶、湯若是拄好佇這個正確的溫度,啉落去咱就感覺尚舒適。  

我的身軀確實有伊會記得的上合意的溫度。有一年我家已一人佇北歐旅行,拄著無順利的代誌,烏陰霎雨的天氣予我心情愈鬱卒。第二工早起佇飯店呷早頓,有真濟hamù、tshíjù、麭、佮豉的鹹魚仔,種種的菜色真豐沛。我泡一甌茶囥佇邊仔,呷到一半捧甌仔起來啉茶,一啉落去隨感覺有一港燒氣通過五臟六腑,tsuânn感覺精神振作,心情恢復輕鬆。彼甌茶若是拄仔泡好就燒燒仔啉,未必然會有仝款的效果。一定是因為茶的溫度降落來到正確溫度,才會若像啉仙丹仝款,歸仙人舒適清爽。   

我蹛佇半山坪,一年四季分明,寒人熱人攏照氣象預報來決定安怎穿衫,對溫度的變化並無特別的感想。但是每年總是有幾工暗時的溫度加較特別。差不多佇立夏以後,芒種進前,抑是秋分過了,白露未到的中間,暗時溫度會較低。若是盈暗穿短手䘼仔出門,皮膚拄著冷涼的空氣,毛管孔會強欲起gàn。即種的溫度就是密碼,收著密碼,幾若年前一个熱天暗暝的記持就會對我的毛管孔鼢出來,若像彼種佇土跤底生活十七年,拄著土壤維持佇正確的溫度,才會鼢出來羽化的十七年蟬。   

彼陣我蹛佇美國的庄跤所在,暗時恬靜,沒啥乜汽車的聲,干焦有聽著草埔內面杜猴咧唱歌。路邊嘛無遐爾仔濟的電火柱,會當看著天頂釘點釘點攏是星。我和伊佇鼻會著樹葉草芳的大草埔散步,草埔兩爿種的是一款發佮真懸、但是袂當呷的栗子樹。懸懸的樹仔頂閃閃熠熠,攏是火金姑,看起來若像大欉的聖誕樹。   

彼是我佇美國的上尾一年,彼暝的空氣就是即款涼佮強欲起寒的溫度。見擺我的皮膚若拄著即種gàn人的溫度,甚至猶袂想起往過的彼個人,就會先引起莫名的、淡薄仔稀微的心情。   

熱天的溫度嘛會引起一種氣味,予我想起細漢歇熱,返去蹛佇庄跤阿嬤遐的時陣。熱天日頭méi,割稻仔了後拄好會使倒佇粟仔埕來曝,粟仔曝燒了後鼻起來就是粗糠味。到下晡粗糠味愈重,日頭嘛曝佮人強欲起刺疫,漸漸東邊的天頂雲就會愈疊愈厚,色嘛若去潑著墨水仝款愈來愈深。照阮媽媽的講法,彼就是咧「激雨」。我聽著「激」即字攏會想著「激酒」的激,「激雨」可比是烏雲內面會發酵、滾絞,連鞭就會激作西北雨降落來。猶咧激雨的時, 空氣翕熱,袂輸坐佇籠床內面。土跤曝佮燒燙燙,褪赤跤踏著會痛的程度。四邊恬tsítsì,連蟬就貧惰出聲。毋免閣偌久,雨就滴落來矣,曝粟仔的人就愛較緊將大塊的帆布展開給粟仔蓋被,才袂予雨沃澹去。有當時仔,tshim滴落來的雨滴無大,滴落土跤嘛無聲。毋拘,冷冷的雨滴滴佇燒沸沸的土跤,雖然袂「嘁」一聲熗煙,不過會「激」出一種若拄仔剖開的西瓜的味。若是點仔膠路曝了無夠燒,就鼻袂著即種西瓜味。只要鼻著即種味,毋免看窗仔門外,我就知通歡喜激雨成功矣。這,嘛是愛有正確的溫度才會解密的氣味記持。   

有時仔咱猶袂想起記持的內容,收著六根密碼的身體已經先受著記持連帶的情緒影響,有所反應。像法國作家Proust,伊的記持特別幼膩。怹外嬤過身了後,伊一時並無特別的悲傷。過足久,有一擺ànn落去穿鞋的時,伊的目屎煞雄雄liàn出來。因為手指頭仔搝著鞋帶的感覺,予伊想起細漢的時怹阿嬤教伊安怎縛鞋帶的情形,自安呢才將猶未好好仔為阿嬤致哀的悲傷作一下發洩出來。   

當然伊尚出名的密碼藏佇嘴舌尾,拄著madeleine點心佮花茶的組合才會解密。所以伊一啖著浸過花茶的餅,怹阿姨的厝佮花園就按呢對茶甌仔浮出來,親像舞台的背景,怹過去蹛的彼條街、伊細漢不時去散步的廣場,連歸莊的環境、庄跤路、公園的花佮教堂攏一幕一幕放出來。我咧想,彼甌花茶凡勢嘛愛有正確的溫度,才會當解密即段記持。   

正確的氣味會引起思念故鄉的心情,我嘛真瞭解。猶蹛佇國外的時,見擺鼻著蔥仔味,攏會想起阮媽媽起油鼎,切蔥仔落去芡芳的灶跤、全家同齊呷飯的情形。後來聽著客家歌手林生祥唱〈臨暗〉,描寫失志的遊子尾暗仔思念故鄉,真想欲閣鼻著灶跤煎魚炒菜的芳味,彼陣我就感覺這個寫詞的鍾永豐有夠厲害。  

因為有溫度、芳味、聲音抑是其它的六根密碼來加深印象,記持內容才會更加生動。若是無遮个感官經驗,袂記得的代誌抑是體驗就較僫恢復。   

有一種人記持特別好,華語講是「過目不忘」,英語講"Photographic memory",袂輸怹的目睭是翕相機,看過的人事物攏若像相片翕入去佇腦中。這馬有足濟電子產品會當輔助咱加強記持,像數位相機、錄音筆等等。往過翕相真希罕的時,拄著結婚、畢業、入伍作兵即款重要場合才有翕相留作紀念。這馬數位相機真普遍,翕相的內容加真濟。像講這馬的爸母為怹的細漢囡仔翕相、錄影。不管是吃飯、睏眠、tshit-thô、抑是啼哭,攏加減翕幾張。我有一暫仔嘛仝款,出門隨身紮相機,拄著花鳥、樹草、蟲豸攏先翕入來鏡頭,真驚漏勾趣味的形影。彼陣我若像孫悟空提著太上老君的葫蘆,對準人一喝聲,應聲的人就會予我的葫蘆仔吸入來,有夠利便。毋拘,有一工我才發現,用相機翕起來的風景並無一定就印象較深。

像彼个熱天的下晡,我和朋友作陣騎車出去耍,彼工拄好是夏至,日頭尚長的一日。阮騎過草埔仔邊彼段落崎路,兩爿的鳳凰花開佮歸樹若像焯火。日頭篩過紅色的花、綠色的葉,光影照佇磚仔路頂面,風吹過枝葉,土跤的影若像浮佇水面流來流去。我看著眼前的光景,歡喜佮「啊~」一聲叫出來。同時心內有夠後悔,怨嗟家已袂記得紮相機出來,無通共這景共伊翕起來。其實有翕起來的形影、風景,定定囥久就袂記得,若像吸入去葫蘆內面的人,一時仔就化作清水。顛倒是我用目睭翕起來的鳳凰花,到今猶色緻青青青。彼工下晡,無論是日頭斜照的角度、草埔予日頭曝過的氣味、鳳凰樹開花的色彩、抑是空氣清明的程度,攏是只有佇六月熱天才會出現的組合。我想,記持中摻愈濟六根的印象,就會愈清楚。

不過,在六根之中,逐家若像較重視影像的保存。雖然錄音的技術平仔真進步,但是罕的有人想欲保存聲音,這予我感覺真奇怪。我這馬若是去翻舊相片,看著已經過往的親情,會想講當初若是有共外公、外嬤的聲音錄落來,這馬阮就會當聽怹的聲音,懷念怹猶佇世間的情形,安呢敢毋是足好?有一擺佇台南府城的街路,雄雄聽著一間廟仔的人拄仔咧唱請神呪,音樂旋律足好聽,彼陣嘛有一種想欲共錄落來的衝動。這幾年來,我出門旅行嘛真愛紮錄音筆,錄一寡仔心適的環境的聲音。像佇捷克皇宮附近的山坡頂,一間咖啡廳有樂隊演奏、遊客啉咖啡、開講的聲音,錄落來過幾若個月閣再聽,就會想起當時渡假清閒的氣氛。

雖然,人活佇世間總是無可能逐項代誌攏記錄。尤其是進入網路時代了後,各種的知識、資訊量大爆炸,人的記持容量煞強欲盡磅。親像電腦的記憶體,檔案傷大無法度存檔,就愛先將一寡仔較無重要的檔案刪除,抑是另外囥佇較無遐捷用著的所在,暫時封存。不過,若是記持的密碼袂記著、拍毋見,抑是密碼的組合毋捌閣再拄著,安呢彼段過去會若像鎖匙拍無去幾若十年的一跤皮箱,一世人無法度閣打開。你明知影內面有物件,但是到底有偌濟物件?是啥乜物件,印象煞愈來愈茫霧矣。

我讀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冊《毋通放我走》(Never Let Me Go),真合意一段情節。故事內面的少年囡仔攏相信,若是物件拍毋見抑是朋友失去聯絡,只要去一个叫做Norfolk的所在就會揣著。所以若是有真寶惜的物件拍無去,ka̍h安怎揣就揣無,咱嘛毋免過頭絕望,因為總是有向望有一工會佇Norfolk閣拄著真久沒看見的彼項物件、真久沒見面的彼个人。

對咱的記持中消失的人、事、物,敢嘛有一个像Norfolk彼款的所在通去?若是有,我kam敢去?放袂記得的代誌,敢毋是因為咱的下意識選擇無愛保留矣,才放予伊去?若像一口古井,真久沒去汲水,加減會有漉糊糜沉底,若是刁工欲共淘出來,恐驚會淘出一寡仔真癩疴、不堪回首的過去。

所以,中國的傳說講人欲投胎進前,愛先去啉一喙孟婆湯,將前世的一切攏予袂記。毋肯啉的人會予鬼卒仔夯鈎刀共跤鈎牢,予銅管插入去嚨喉,硬給灌予伊啉落去。逐家聽即段攏叫是孟婆湯偌恐怖。其實安呢故事干焦講一半,孟婆湯啉落去,雖然會袂記得前世,不過伊另外的效果若像補品仝款。後世人若是作善事,閣會予人的眼耳鼻舌四肢,愈靈活愈強健。我感覺即个故事足有哲理,人若過頭留戀過去顛倒傷濟罣礙,啉孟婆湯才會當六根清淨,進入新的輪迴,閣會目睭耳鼻嘴舌加真利,正港重新作人。

我咧想,孟婆湯若是會當改良一下,啉落去會使將痛苦的記持攏洗清氣,閣互六根靈敏,安呢我甘願定期給當作補藥湯來啉幾喙。

只可惜,就算會當改善家已的記持。嘛無法度改變我真僫予人有印象這種的無奈。我定定拄著一種情形,就是和某物人熟識了後,第二擺見面,對方已經完全袂記得我。我攏愛將初初見面的情形閣給伊提醒,人才小可仔想會起來。有當時仔明明佮我見過兩、三擺面,嘛講過話交換過名片,但是人就是記袂起我是誰。等到講會清楚了後,怹真歹勢,我煞也真礙謔,袂輸較失禮的人是我。即種狀況拄了傷濟擺,我家已加減會嫌疑,犯勢毋是別人的記持䆀,是我蓋無特色。我留予人的印象,若像粉筆寫佇黑板,一時仔囝就霧去。

定定予人放袂記得,確實予我感到真受傷。總是,咱毋是驕傲的人,認定逐家攏愛知影我是誰。加減自我排解,結論就是我平常傷恬靜,袂愛講話、袂曉唱歌,生了無特別媠䆀,嘛罕的發表啥乜驚人的議論,攏無六根印象來幫贊,欲予人熟識確實有較僫。 但是向望別人會記得家已(或者是,至少莫一時仔就袂記得),牽涉著咱對家已價值的認識,是真根本的一種需要。即種心情,我佇咧看日本的báng gā(漫畫)《二十世紀少年》的時,特別有感觸。

《二十世紀少年》內面彼位一直予人臆袂出身份的「朋友」,雖然逐家攏知影可能是主角健兒(賢次)怹細漢的同窗,但是確實是佗一位,無人臆會出來。作者佇沓沓解密的過程中,咱才知影彼是自細漢就予健兒怹的小箍仔朋友排除在外的定清、福平佮勝保。即三个人連紲佇「朋友」的身份中,無因無端作盡歹代誌,目的若像只是欲佮囡仔時代的死對頭拚輸嬴。為啥乜健兒个這幾个同窗會用遮濟精神舞即齣世界大滅亡的任務,原因作者其實一直攏有暗示。

福平其實名叫做「服部」,是一个真巧、真優秀的囡仔。但是逐家攏給伊的名叫毋著,叫做「福平」;不管伊安怎抗議,嘛是改袂過來。伊曾經真希望加入健兒的朋友箍仔,但是去予怹拒絕。自安呢心生怨恨,想欲報仇。另外一位定清是一个真軟汫的囡仔,定定予人欺負,無人欲合伊耍。伊不時攏戴一頂小鬼壳仔,去匿佇厝頂,講是咧合外星人通訊,希望有一工會當合外星人來作朋友。第三位勝保,嘛是掛一頂小鬼壳仔,定定綴佇服部的尻川尾,大家對伊的印象嘛足淺,甚至謠言講伊已經死矣。故事當中,健兒怹遮个同窗,煞強欲無人會記得曾經有定清佮勝保即兩位同窗的存在。即兩个攏是真希望予人肯定、接納的寂寞囡仔,因為得袂著同窗的友情,煞來行去歪路,造成全世界的災禍。看到遮,我感覺足心酸。想欲予人「會記得」的心情,干礙是遮爾仔大,我想真濟人並無瞭解。

無人會記得家已等於是自我存在的意義予人解消,已經真使人悲傷。閣較令人絕望的,是連家已是啥乜人就記袂起來。這毋是華語的「忘我」彼款全神貫注的意思,是佇二十世紀才予人揣出病因的失憶症。致著這个症頭的人會慢慢仔失去語言能力佮記持。若是老人致著,通常就是俗稱「老人癡呆症」的Alzheimer,細漢的時看阮外公定定戇神戇神,袂認得家已的子孫,有時仔閣會大小便失禁。聽大人講伊「老頽」、「老番顛」,叫是彼是自然、正常的代誌。後來看家庭的錄影帶,發現阿公少年的時嘛是精神勇健、行路有風,彼陣顛倒感覺彼毋是我熟識的外公。

咱看著家已的親人慢慢仔老去、戇去,無能為力嘛只有傷心的接受。不過,致著失憶症的人,怹敢知影家已有病?流失的記持,是真實「無頭神」完全一片空虛,抑是新的舊的記持攏絞絞作伙?咱看失憶的病人感覺心頭悲傷,但是怹敢有一絲絲仔悲哀的情緒?怹敢毋是已經退返去紅嬰仔時期的心智,只要呷飽睏飽,熱天吹涼、寒天穿衫,照顧好尚根本的六根需要,其他个,管伊是家庭經濟、囝兒事業、怹已經無感覺嘛袂有感覺矣。總是,咱對親人的感情深重,對怹的無感咱猶是傷感,六根清淨用講的簡單,真正作會到的有幾个人?

餘音

我的部落格, 2005 - 2019,請安息。 在某個層面上,可以埋了它我感到鬆了一口氣。 曾經那個對著未知的虛擬空間交心的時代早已過去,無畏的心境裸露現在回顧只覺得不堪回首。 最早熱衷於部落格發表時所拍的無趣構圖、失焦相片,當時天真的喜悅現在感到羞赧不已。 偶而...